《具名簡牘墨書研究》(節錄自《秦漢簡牘具名與書手研究》) 王曉光

2016-05-10

第五章 具名簡牘墨書研究

第一節 秦簡牘

(本文獲作者王曉光先生授權允許轉載,特此感謝)

 

三、秦隸特徵及與隸變的關係

秦簡牘墨書特徵

(一)秦隸的內斂字勢,包裹式字形,平行均衡結構

秦隸之內斂字勢。

字形以正方、平扁為主,筆劃普遍集緊內縮,是秦簡牘墨書的共同特點,秦簡墨字屬於典型的“內擫”結構。秦簡文字緊縮、內擫表現在以下幾方面:

1、點畫普遍短促,很少長筆劃;眾多的短小點畫皆有向字心內收之勢,筆劃極少隨意外放或拉出長筆。里耶秦牘、龍崗秦簡中的長筆劃多於北大秦簡(2010年北京大學入藏之秦簡)、睡虎地秦簡。龍崗簡長尾筆又比里耶牘突出,例如其中“甲”“之”“故”“令”“於”“吏”等字,加之字勢縱長,就削弱了龍崗秦簡內收、內擫之勢,但同時龍崗簡也擁有了多種新因數,像拖長筆就與西漢前期的長尾筆極接近了。

2、秦簡書短促內縮的點線組構起來的單字,往往造成字內部點線密集,字的張力感總是指向字的內部而不是字外。晚于秦簡數十年的沅陵虎溪山M1西漢簡,雖仍然上承秦文內縮型字勢,然而虎溪山簡奪人眼目的眾多波磔筆呈橫向拓張狀,其氣息已異于秦簡那樣的緊縮之勢了。

3、圈圍式、包裹式字形。秦簡單字字勢封閉內斂,點畫緊密內縮,不隨意拉出長筆,也不像楚簡等東土文字那樣字內點線做多向放射狀。里耶秦牘中,“囗”“宀”“門”“勹”等部首宛若長手臂把字內點線緊緊攬裹起來,阻止點線外逸。許多位於字邊緣的長弧形筆劃又加重了這種圈圍感。弧曲筆劃中又以向左環抱者較為典型,像是“司”“月”“官”“空”“何”“當”等字,這種“”形筆勢一般位於字的右側,向左或左下方環抱,屬秦隸特有的個性筆勢與結構。楚簡書中較少這種環抱字形,即便有,也不像秦簡這樣總是左向環圍,而是缺乏規律性。秦隸的“”形筆勢在草寫中更被凸顯出來,數量也大大超過正體秦隸書。該種筆勢扮演著比較重要的角色,與其他筆劃構成左右雙曲扣抱字形:“( )”,或構成左直折、右弧曲字形:“ㄥつ”,成為漢章草字形特徵之一。

4、弧形線(段)的內縮效應,即位於字的右部、右下部、下部的“)”形線段,它加助了字勢向中宮內收的趨向。如睡虎地簡中“有”之“月”,“可”之“亅”,“將”之“寸”,“柄”之“冂”,“賤”之“戈”,以及“心”“巳”“忄”“勿”“口”“止”等部首,常含弧形線段。

平行、均衡、對稱的點線組構。

秦簡牘墨書單字內線條一般做平行、均衡、等距列置,一是同類(向)點線平行排列,如:橫勢畫、豎勢畫、斜勢畫分別平行、勻齊列置;二是同類(向)點線之間大體上等距離、勻齊佈置。例如里耶秦牘中出現次數很多的“陽”字,左“阝”三個半圓弧筆呈極規律的等寬同形排列,其線勢與右上的“日”點線走向一致,右下部的“勿”四筆左下向斜畫相互平行,如此完成勻齊、協調的字內點線組合及空間安排。里耶秦牘中的“里”“土”“上”“計”“問”“署”“金”“百”“司”“日”“官”“毋”等字也可作為這種構形的代表。岳麓書院、北大、周家台、龍崗、青川、放馬灘等秦簡牘文字均體現著這種構字法。(512

秦簡書點線平行、均衡排列,表明一種勻整、平衡、理性的文字構形意識,這是秦人日常手寫體、也是秦官書正體的傳統特色,這與楚、晉等東土書寫觀念有較大差異。點線均衡、平行列置的結果,一是使上下字間產生了強于楚簡書的續接性——這是大量走向一致的點線間相呼應的結果,一是單字外緣輪廓比較整齊(不像楚簡單字呈無規律的多邊形外緣輪廓)。嬴秦遵承宗周文化,秦系文字傳承西周正統文字,在文化長期封閉、少受外來干擾的環境下延續周大篆程式並形成秦國自己的文字特色。在西周書刻觀念籠罩下,特別是在宣王釐正文字之後,秦人依循《史籀篇》文字理路,較早地、始終地在官體、俗體兩個系統進行文字整飭工作,秦文字規範理念貫徹在手寫體和金石銘刻中,《秦公鐘》《秦公簋》《秦公大墓石磬》《石鼓文》等銘刻文字可代表其規範成果,之後的秦小篆可謂這種規範與加工的終極形式。秦國許多草率的石金題銘,其點線結體依然平行勻齊而非雜駁混亂。當然,這種文字構形理念也很自然地體現在實用手寫體(簡牘墨蹟)中。(513

規整的單字外緣輪廓。

秦簡牘墨字點線均衡、平行列置的結果之一,是構成比較整齊的、有規律的單字外緣輪廓,一般為正方、扁方、縱長方形——前兩種也是後來漢隸、今楷的基本字形。其實秦文至少在《秦公簋》時期即擁有了整齊、規律的字外廓,同時期的手寫體字外廓也不會與銘文差距太大。里耶秦牘字形最豐富,長方形、正方形、橫扁的都有;睡虎地、北大、嶽麓書院、周家台等秦簡以縱長、正方字形較多,橫扁形也不少;龍崗秦簡大多為縱長字形,放馬灘秦簡則以正方、橫扁為主。

(二)秦隸之藏鋒用筆、方直勢曲線、波勢筆與弧形長尾筆

秦隸墨書的用鋒使毫。

書法墨蹟的用筆用鋒情況可從點畫細部體現出來,而且往往集中體現於筆劃的起訖點,筆劃起訖點細節可作為考察用鋒問題的一個關鍵點。

1、起筆。里耶秦牘墨書起筆時鋒毫運使主要有兩種方式:全逆式回鋒起筆和半逆式回鋒起筆。全逆式回鋒起筆:落筆後迅速翻轉、調整鋒毫完成裹毫,筆毫隨即向前行進,即藏鋒起筆法。這和後世的藏鋒起筆大體一致,也是後世奉行的逆鋒起筆法的早期書寫方式,後來的藏頭護尾法即是對秦隸用筆方式的繼承。半逆式回鋒起筆:斜側向落筆(鋒尖指向右斜上方、從右上——左下斜向落筆),類似側鋒行筆之起勢,落鋒做頓駐後右向拉出(指橫畫、右下向斜畫類)。

全逆式回鋒起筆後大多轉入正鋒運行,寫出的線條粗細均勻、持穩、厚重;半逆式回鋒起筆後筆鋒大體扁側,此後行筆或側鋒借勢拉出,或又轉歸中鋒推進。這兩種起筆法應是之後漢隸典型起筆(特別是橫勢畫“蠶頭”)的雛形。

2、收筆。里耶秦牘墨書收筆大體可歸納為回鋒、戛止、出鋒等幾種方式。

與起筆用鋒對應,不少點線結束點略做謹慎的回鋒動作,以完成圓潤的線條形象,長橫畫、直畫、(右下伸展的)斜畫常用之。工整規範的書寫里,這種回鋒筆法尤其受到重視;相反,書寫愈潦草,訖點回鋒愈少。收筆處若省略這一回鋒動作,有可能變為“戛止”收筆,即線條的結束點不做回鋒或裹鋒,也不掃出尖鋒,而是形成略顯截斷狀的筆觸,好似中鋒行筆突然中斷般。不過,秦簡牘墨書即使出鋒也總顯得含蓄、節制,並顯鈍滯感,不像楚簡那樣尖利刺目。

在上述用筆技巧下,秦簡牘墨書的點線就不會乍現劇烈變化,其大部分筆劃粗細均勻,含蓄、潤澤、樸厚、持重。

秦隸中的波勢筆和弧形長尾筆。

秦簡書裏較重要的兩類筆劃是波勢筆和弧勢尾筆,睡虎地秦簡《秦律十八種》中,這兩種筆劃形態就頗為典型。(514

《秦律十八種》中的尾筆波勢顯著,比如簡八四“以”“及”“有”“其”“死”“牧”“之”“未”等字的捺畫、橫畫收筆處加重,波勢頗濃,其中“及”“死”“之”末筆幾成“雁尾”形。由於《秦律十八種》用筆潤厚,很少出以方筆圭棱,所以其波勢尾筆並不怎麼顯鋒角;但也有少量典型的磔角,如簡一七四之“負”“賞”“之”等字的波勢筆就有些勁利感,與漢隸波磔筆很相似。睡虎地簡中含較濃波勢、磔角意味的還有《為吏之道》及《語書》後六簡等。由於秦隸(正體)點畫均短促內收,波勢筆、弧形尾筆都不會很長,即使是較明顯的波勢筆也大都粗厚敦實、粗細變化不顯著,但波勢筆往往是一字中最粗厚、最顯精神的一筆。這類富於情調的波勢筆或長筆在秦、漢之交急速發展,並迅速延長、增大,在西漢前期的簡牘中它已變得十分醒目了,如馬王堆、張家山、鳳凰山等漢簡帛中,拖長的斜向尾筆甚至有些氾濫了。

里耶秦牘有不少左、右下方約45度的弧曲長尾筆,其長度一般稍稍逸出該字輪廓線之外,但不像牘背面草寫那樣過分地拉長。這類長尾筆具有後來漢隸長橫筆那樣伸展的意義——此時(秦代)的橫勢筆劃還少有漢簡式的超長筆,秦簡斜向弧勢筆充當著“伸展”筆劃的角色,算做那一時段古隸書寫中的情感寄託點。

波勢筆和弧形尾筆是書者遣發意趣的關鍵處,可能當時人們對這類筆觸頗感興趣,以致於一些單字含兩處波勢或弧筆。這類筆觸的意義在於,它們在隸書形成中扮演著頗有意義的角色,在秦簡牘古隸裏,它們似乎在“導引”著隸體的成長方向,甚至可說是隸書成熟度的“衡量點”;在成熟漢隸中,它們已發展成招牌式的波磔類筆劃。

 

秦隸與隸變

隸書發展主要經歷了兩個階段,一是古隸階段,一是漢隸八分階段。一般將具備挑筆、波勢、波磔等特點,如東漢末銘碑體那樣的隸書叫漢隸或八分;漢隸形成以前的隸書稱為古隸。古隸的跨度就目前出土資料看約自戰國中期至西漢中期,可分為秦隸和西漢前期古隸兩部分,古隸也是“隸變”行為的主要對象物。西漢以前,“隸變”基本以秦系手書體為平臺,秦國文字至晚于戰國中期形成秦隸、即古隸早期階段,“秦國人在日常使用文字的時候,為了書寫的方便也在不斷破壞、改造正體的字形,由此產生的秦國文字的俗體,就是隸書形成的基礎。”[24]

秦系手寫體系統和秦官文一樣有別于東方諸國,在約省、快捷、簡便的實用主旨下,秦手寫體以秦篆為本並發生變異,隸變主要在周——秦系文字系統內發生,隸變至晚在戰國中期即開始。隸變的平臺是秦系手書體系統,秦手書體(主要承載物是竹木簡牘)在演變中形成自身特色。秦隸與隸變的關係至少有:

1、單字構形中的平行、對稱、均衡點線佈置,這一構形意識貫徹于秦官書正體和俗書手寫體中,這一點與他國俗體不同;

2、工謹的手書體講究調整筆鋒這一細節,該種做法上承西周、貫穿于秦文字改造、整飭整個歷程中。調鋒、藏鋒與釘形筆劃寫法美妙結合,形成藏頭護尾、左重右輕型筆劃雛形,亦即後來隸書橫勢畫的雛形。

3、平直筆勢及省並簡化現象,其動因是實用性迅捷書寫的需求。省並手法亦有傳統淵源,比如某些寫法來自商、西周時的俗寫形變方式,諸如弧曲線型的拉直、拆斷的普遍使用等,這都實質性地破壞了之前文字的象形性、圖案性。

4、書寫性簡化引發的筆順、筆劃方向、筆劃部首連接方式及用筆的變化,它們都是動態的、活躍的成分,這些量變集腋成裘,促成筆劃部件化,形成新符號體系。[25]細節上的不斷變化點滴改變著字體結構,字體結構的質變,是古、今文字轉變(即由篆隸)的關鍵。

從青川木牘至數十年後的放馬灘、睡虎地簡牘,到秦統一後的里耶、龍崗等簡牘,隸變進程加速,里耶秦牘上、特別是其中楬檢類篆體為主的墨蹟上,還凸顯著由篆而隸變化的鮮活細節——雖然這與縱向的隸變情勢不能等量齊觀。秦隸以其實用書寫上的優勢在“書同文”政策下居然佔領了社會各個角落,從出土秦簡牘看,不論官方文書還是私人信牘、典籍抄錄,一般均使用便捷的秦隸,正如有專家說的,秦王朝其實是以秦隸統一了全國文字[26],出土秦簡牘證明秦隸在當時的普及。

 

秦系手寫體系統和秦官文一樣有別于東方諸國,在約省、快捷、簡便的實用主旨下,秦手寫體以秦篆為本並發生變異,隸變主要在周——秦系文字系統內發生,隸變至晚在戰國中期即開始。隸變的平臺是秦系手書體系統,秦手書體(主要承載物是竹木簡牘)在演變中形成自身特色。秦隸與隸變的關係至少有:

1、單字構形中的平行、對稱、均衡點線佈置,這一構形意識貫徹于秦官書正體和俗書手寫體中,這一點與他國俗體不同;

2、工謹的手書體講究調整筆鋒這一細節,該種做法上承西周、貫穿于秦文字改造、整飭整個歷程中。調鋒、藏鋒與釘形筆劃寫法美妙結合,形成藏頭護尾、左重右輕型筆劃雛形,亦即後來隸書橫勢畫的雛形。

3、平直筆勢及省並簡化現象,其動因是實用性迅捷書寫的需求。省並手法亦有傳統淵源,比如某些寫法來自商、西周時的俗寫形變方式,諸如弧曲線型的拉直、拆斷的普遍使用等,這都實質性地破壞了之前文字的象形性、圖案性。

4、書寫性簡化引發的筆順、筆劃方向、筆劃部首連接方式及用筆的變化,它們都是動態的、活躍的成分,這些量變集腋成裘,促成筆劃部件化,形成新符號體系。[25]細節上的不斷變化點滴改變著字體結構,字體結構的質變,是古、今文字轉變(即由篆隸)的關鍵。

從青川木牘至數十年後的放馬灘、睡虎地簡牘,到秦統一後的裡耶、龍崗等簡牘,隸變進程加速,裡耶秦牘上、特別是其中楬檢類篆體為主的墨蹟上,還凸顯著由篆而隸變化的鮮活細節——雖然這與縱向的隸變情勢不能等量齊觀。秦隸以其實用書寫上的優勢在“書同文”政策下居然佔領了社會各個角落,從出土秦簡牘看,不論官方文書還是私人信牘、典籍抄錄,一般均使用便捷的秦隸,正如有專家說的,秦王朝其實是以秦隸統一了全國文字[26],出土秦簡牘證明秦隸在當時的普及。

 

注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