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有貞自用印真偽考辯 (林霄)

2016-02-16

徐有貞自用印真偽考辯

林 霄

 

 


圖1,徐有貞《水龍吟·游靈岩洞》,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

 

        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藏有一件徐有貞草書《水龍吟·游靈岩洞》立軸(圖1)。這件草書奇逸遒勁,極富個性。

        徐有貞在明代歷史上是大人物,原名徐珵,字元玉,號天全。一生起伏極大,曾經幫助明英宗復辟,導演了奪門之變,封武功伯兼華蓋殿大學士,獨攬大權。又因進言皇帝致使功臣于謙被殺而被歷史記上污點,後被石亨等人誣陷,被貶雲南為民,性命隨時不保。直至石亨敗,成化初年才得以放歸吳縣,悠遊林下。其書法被文徵明評為當朝第一,更是培養了外孫祝允明,指導其書法。作為吳門書派先驅,居於主盟地位。

        此立軸材料極佳,為淡綠染色雲母粉箋,紙面光滑細膩而且緊密,款識云:

                “右同侗軒大參、完庵僉憲諸老同遊靈岩洞,填水龍吟,書似石田親家,天全”。

        侗軒是祝允明的祖父祝灝,完庵是沈周的老師劉玨,并寫給親家沈周(徐有貞孫女嫁給了沈周兒子)。無年款,但根據詩的內容以及祝灝、劉玨皆致仕的時間推算,大致書于成化年間晚年回鄉後。鈐朱文印:“東海徐元玉父”。草書《水龍吟·游靈岩洞》一首,記與祝灝、劉玨一同遠游靈岩洞并作詞。感歎世事難料,終得以脫離宦海惡鬥,歸鄉終老,詞中有句表達了這時的心境:

                “也莫管吳越興亡為它煩惱,是非顛倒,古與今一般難料,嘆宦海風波,幾人歸早,得在家中老。遇酒美花新……”

        這件立軸2011年出現於北京的拍賣會,為謹慎起見,我找出上海博物館編撰的《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》對照,其上的一方“東海徐元玉父”與這方章形制印文相同,但很明顯不是同一方(圖2)。會是假的嗎?以書法本身水平之高、書寫速度之快來判斷,不可能有作偽者能達到這樣境界。所以顧不上印章的疑問,決定先拿下,再研究。當場我就把貨提了,於是開始回家查資料,做研究,希望將印章的疑問弄清楚。


圖2,左《水龍吟·游靈岩洞》,右《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》“徐”字雙人旁的筆畫角度,可明顯看出來不是同一方

        以印章形制以及鈐印的效果看,這方章很可能是銅章或者玉章,所以不太可能出現一稿多章的情形,所以至少有一方是偽印。

        於是根據《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》的線索,來探尋印鑒的來源:印鑒取自蘇州博物館藏劉玨《煙水微茫圖》軸(圖3)。此圖在勞繼雄所編《中國古代書畫鑒定實錄》中記錄了八人小組的鑒定結論:“真跡、精”。1但本人細審此圖,卻關注到一些不細查不易發覺的謬誤。


圖3,劉玨(款)《煙水微茫圖軸》,蘇州博物館藏

        此畫風格與劉玨標準具有相當的距離,另外畫面顯得偏窄狹長,左下角坡石顯得逼迫,感覺左邊水面空間留的不足,所以很可能是整幅畫的左邊被裁掉了一條。其上方空白處偏左題有劉玨題款賦詩:

                “煙水微茫外,舟行一舎餘,既覓沈東老,還尋陶隱居,冰弦三疊弄,繭(紙)雪八分書,醉和陽春曲,空疎愧不如。劉玨畫并次韻”。

劉玨題識的上方整個空白處,是徐有貞題跋:

                “風逆客舟緩,日行三里餘,遙知有竹處,便是隱君居,詩中大癡畫,酒後老顛書,人生行樂爾,世事其何如。成化丙戌長至後,偶與廷美僉憲訪啟南親家于有竹處,逆舟溪風而上,卯至申乃至。主人愛客甚,盡出所有圖史與觀,樂而賦此,識歲月云。天全公有貞”。

鈐印正是《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》裡的“東海徐元玉父”朱文印。但這件作品,除了疑似左邊原款識被裁掉之外,劉玨與徐有貞書法,還有很多疑點(圖4)。


圖4,《煙水微茫圖》局部

        首先,劉玨是畫作者卻題寫:“劉玨畫并次韻”,而依的是徐有貞的詩韻。這就奇怪了,總不會先有了徐有貞的題詩,劉玨再畫畫題詩的吧?這種情況歷史上也有可能發生,依據某人的詩作畫,然後再找原詩者題,但是一般會有說明。再看劉玨的書法,整體行氣不順,其中不少字大失水準。劉玨的標準件小字可以比較以下標準件:

1. 故宮博物院藏劉玨《清白軒圖》(圖5),其上有沈周祖父沈孟淵、沈周父親沈恒吉、沈周等人的題詩,是劉玨標準件。


圖5,劉玨《清白軒圖》局部,台北故宮藏

 

2. 故宮博物院藏趙孟頫《酒德頌》卷后徐有貞、陳鑑、劉玨題跋(圖6),也可以作為劉玨小行書標準。


圖6,趙孟頫《酒德頌》後徐有貞、陳鑑、劉玨題跋,故宮博物院藏

3. 遼寧博物館藏沈周《魏園雅集圖》(圖7)其上祝灝、魏昌、劉玨等人題詩其上。


圖7,沈周《魏園雅集圖》,遼寧省博物館

 

《煙水微茫圖》上的劉玨款識,雖字形與劉玨標準件有點相似,但書法結字、筆法水準有相當距離,如“微、陶、一、三、疊”等字,行筆動作皆不到位(圖8)。


圖8,左《煙水微茫圖》劉玨書法與標準《酒德頌》題跋的比較

        若要說劉玨題字的行書與標準有所距離,那麼上方的徐有貞題跋草書,就更是毫無章法,甚至許多是不成字的怪書。

        比如“詩、書、行樂耳、長至、有竹處、愛、出所有、與觀樂、事其何如”等字,多不合草法,或連筆惡俗,絕非徐有貞這樣的書法大家會犯的毛病(圖9)。


圖9,徐有貞(款)題《煙水微茫圖》許多不合規範的字

        其中還有文意不通的句子“逆舟西風而上,卯至申乃至”,明顯有錯。

        所以整件《煙水微茫》問題太多,很可能是被改款的偽作。然後從某件有徐有貞、劉玨唱和的作品上抄來文本,寫在了畫的空白處。

        僅僅是懷疑,若不能找到《煙水微茫圖》上徐有貞、劉玨詩作的文本來由,終不能定案。於是決心查找一番,功夫不負有心人,忽然靈光一現,找到了出處。原來蘇博劉玨《煙水微茫》上的文字,皆來自《珊瑚網》著錄的《石田有竹居畫卷》。2依據《珊瑚網》著錄,此沈周畫卷,先是徐有貞題詩,然後劉玨、王鏊、文林(文徵明父親)、吳寬、陳璚(陳淳父親)、楊循吉等十人十一次,紛紛步徐有貞原韻,這是文人們最常玩的唱和遊戲。只可惜此件原作沒有流傳下來。劉玨詩後落款是:“次徐武功訪沈啟南詩韻”,而在《煙水微茫圖》上被改成了“劉玨畫并次韻”,變得不倫不類。詩中一句“雪繭八分書”也被錯寫成了“繭(紙)雪八分書”則不合平仄。徐有貞原詩後面的題記是:

                “余與廷美,同訪啟南親家於有竹別業,兩舟逆溪而上,卯至酉乃達,主人愛客甚,盡出所有圖史與觀,樂而賦此,識歲月云。成化三年長至日,天全翁有貞書”。

                “卯至酉乃達”意思是,卯時船就到了,到酉時才找到沈周有竹居(找地方花的時間有點誇張,也有可能《珊瑚網》的刻本錯誤,因為我查的是四庫本)。徐有貞後面又題了一首詩,其中有句:“舟到逢人問,竹深迷所居”,便明白“卯至酉乃達”的原因了。結果在《煙水微茫圖》中被錯抄成“卯至酉乃至”,還有丙戌是成化二年,《珊瑚網》著錄的是成化三年,明顯是刻意作偽。

        徐有貞書法的標準件也可以找到有幾件:

        《停云館帖》文徵明父子所刻,有徐有貞一開刻帖(圖10)。草書筆法與《水龍吟·游靈岩洞》非常一致。


圖10,《停云館帖》徐有貞書法

        國家博物館藏沈周早年繪畫《桃花書屋圖軸》3(圖11),是沈周畫的自家讀書處,回憶與去世的弟弟沈繼南一起讀書的日子,寫下一首傷感的詩。其上方空白處除了沈周老師陳寬的題詩,還在正中央有徐有貞題詩:

                小隱新成水北灣,桃花千樹屋三間,讀書不作求名計,時復褰帷只看山。


圖11,沈周《桃花書屋圖》局部

        從畫到題跋可以相信都是真跡。雖然此畫很多殘破之處,以至於文字泐損嚴重,但徐有貞的鈐印倒是清晰,其“東海徐元玉父”也正是與《水龍吟·游靈岩洞》的鈐印是同一方。另一方“武功”圓形章,還有引首章“省齋”都是徐有貞的標準印鑒,與上海博物館藏徐有貞《有竹居歌》上的印章相同。

        符合這兩方標準印鑒的徐有貞書法還有:

1. 北京故宮藏徐有貞致韓雍書札《別後帖》(圖12),其上鈐有“東海徐元玉父”印,與《水龍吟·游靈岩洞》上的鈐印是同一方(圖13)。


圖12,徐有貞《別後帖》故宮博物院藏


圖13,左《水龍吟游靈岩洞》,中《桃花書屋圖》,右《別後帖》三件為同一方印章。

2. 上海博物館藏徐有貞《有竹居歌》(圖14)其上引首章“省齋”,圓形“武功”印,與標準件相符。所以《有竹居歌》上的其他印章也都是徐有貞的真印(圖15、圖16))。


圖14,徐有貞《有竹居歌》,上海博物館藏


圖15,“武功”圓章左《桃花書屋圖》,右《有竹居歌》


圖16,左3、4、5章取自《有竹居歌》右“省齋”取自《桃花書屋圖》

 

        上述徐有貞真跡,顯現的書法特征是一致的,所以也可以依據徐有貞的筆跡學特征,辨別出徐有貞故宮博物院藏趙孟頫《酒德頌》後面徐有貞題跋,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《三吳墨妙》冊(王世貞收集成冊),其中徐珵(徐有貞早年原名)的《太和登祀賦》皆是真跡。徐有貞的書法特征很明顯,水平超拔,所以也是很難模仿到位的。

        在鑒定書法的實踐中,有一種跳高理論,對於優秀運動員來講,能跳過兩米高的,雖然不一定每一次都跳過兩米,但不至於只跳過一米五。所以對於水平太低不能與大名頭相符的,基本可以排除真跡的可能。印鑒鑒定是處於輔助地位的,筆跡真,可以鑒真,但印章真,卻不一定能判真。因為近代鋅板仿印的都可能將印鑒做到毫釐不差。或者作者去世后,後人或者學生也有可能在偽跡上鈐真印。偽印,也不一定書法就是偽跡,經常有作者原沒有鈐印,但後世藏家畫蛇添足加上偽印,也是常有的事。雖然如此,作為輔助地位的印鑒,在一些特殊場合,卻有可能起到一錘定音的決定性作用。這裡不再展開討論。

        至此可以得出結論:蘇州博物館藏劉玨《煙水微茫圖》是一件可以確定的偽作,而《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》所收的徐有貞“東海徐元玉父”朱文印是一件取自偽作的偽印。當年八人小組在八十年代鑒定海量的古代書畫,不可能對每一件作品花時間精力細查考證,所以難免也有失察之處,不必苛求先人。作為工具書《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》具有很高的參考價值,但也不可盡信,其中難免有未甄別的偽印夾雜期間,需要逐一鑒別。後來市場上還出現過幾件鈐有這方偽印的偽徐有貞書法,這些偽作的書法水平都與徐有貞無法相提並論。

        徐有貞書法罕有存世,偽跡卻也有不少,或是臨摹自刻帖,或信手狂寫,水平拙劣,不難辨認。

 

2016年元月22日修改于北海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