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克未解之謎──以新見《賢者游於庠序》為中心的考察 (林霄)

2015-06-24

宋克未解之謎
──以新見《賢者游於庠序》為中心的考察

林 霄

 

    





圖3    宋克《賢者游於庠序》帖(次序由左至右為順序)
 

宋克(1326—1387)字仲溫,號南宮生,又號東吳生,長洲人,元末明初書法大家。宋克因負詩才,又與楊維楨、倪瓚、高啓、徐賁、張雨、饒介、揚基、王行、施耐庵等交遊。在元末的蘇松文化圈已經知名度很高。在書法方面,可以說,明初的頭一百年的書法家幾乎都在宋克的影響之下。明中期楊慎《墨池璅錄》卷三評:“本朝書當以宋克為第一,仲珩(宋璲)次之”。宋克的學生有陳璧,陳璧的學生是沈度、沈粲。而沈度被永樂皇帝稱為“我朝王羲之”,備受推崇,以致明初皆是宋克書風。至於後來被僵化為被人病垢的“台閣體”,則非宋克之過。在元末,宋克書風突破了趙孟頫的書法籠罩,以章草筆法融入楷、行、草書,遒勁高古,卻是一種變革的力量。香港北山堂所藏宋克致高啓一札如此寫到:“子昂寫蘭亭十三跋,字畫精妙,謂能書可矣,謂極神妙,古今之所不許也!”(圖1)其必以為自己蓋過趙孟頫的,可見自負如此。若將洪武三年的宋克書《錄趙魏公蘭亭十三跋》與趙孟頫相比,或可謂高下難論(圖2)。

圖1    香港北山堂藏宋克致高啓手札

圖2    北美私人藏宋克《錄趙魏公蘭亭十三跋》
 

其年輕時期的草書《杜子美壯游詩卷》,波瀾壯闊,筆意險絕。後有正統年間狀元商輅的題跋:“我朝英宗御極時,宸翰之暇,偶見其書,笑曰:‘仲溫何人,而書法若此,真當代王羲之也’。其見重若此,嗚呼,自開闢以來,書法之神妙,惟王羲之一人,羲之之後,能繼其高風者,余亦曰仲溫一人而已”。說正統皇帝偶見宋克書法,驚乎其為“我朝王羲之”,但不知其祖永樂皇帝若見到宋克書法,還會不會再將宋克的再傳弟子沈度譽為“我朝王羲之”了呢?
 

一,宋克郡望及早年生平小議

香港近墨堂書法研究基金會近得宋仲溫《賢者游於庠序帖》墨蹟一冊十一開(圖3),綾本,被裁成條塊再成冊,為蓑衣裱。說明此冊原來可能是個立軸。每頁尺寸:每字二寸上下。雖然殘破,卻字字完好。落款:“至正廿六年,丙午建未月朔,廣平宋克序并書”。往日見其書作多署名“東吳宋克”,而署名“廣平宋克”者,本以為僅此一件,而華東師大教授丁小明先生友情提供另一例:《石渠寶笈》卷二十八《趙孟頫遺墨一冊》(上等黃三)後有宋克題識云“龍集乙巳七月既望,廣平宋克識”,此冊刻於《三希堂法帖》第二十一冊(圖4),趙孟頫遺墨冊後,宋克此跋書於饒介題跋之尾,故可信為真跡,比《賢者游於庠序》早半年時間。饒介、宋克皆稱由好友劉孝章出示索題,劉孝章元末人,詩人宋存爵、顧瑛、周至堯皆有詩贈劉孝章,稱“劉孝章治中”或“劉孝章經歷”,可見劉孝章為元末江南文化圈內的官員,此處不考。而“廣平”為宋氏郡望之一,今在河北境內。以上兩件皆落款“廣平宋克”,說明宋克雖為長洲人,而其祖上卻是來源於河北廣平郡的宋氏,這一點從未有人提及,此時則可以確認。

圖4    《三希堂法帖》宋克題跋


圖5    宋克《杜子美壯游詩卷》局部(中國嘉德2009 秋拍)


對宋克郡望廣平的確認,正可以釋疑這卷宋克草書《杜子美壯遊詩卷》的題記(圖5):“右杜子美壯游詩,東吳宋克仲溫書于廣平之草堂”,確實,“書于廣平之草堂”確讓人感覺有怪異之處,因為從未有文獻提及宋克曾到過廣平。據《徐邦達集》第六卷,對於此卷的按語是:“此卷書法和上錄《進學解》極相像,大約在差不多的時候寫的。元廣平路在今河北省境。宋氏不知在何年北游,待考”。徐邦達先生談到的藏於北京故宮的宋克草書韓愈《進學解》手卷,書于其家鄉蘇州的“南宮里”,時年二十三歲,為所知最早宋克書法。徐邦達的按語是:“此卷書法稍生硬,還不太成熟,但已有勁健氣,是他早期的作品”。從書法成熟程度來講,《杜子美壯游詩卷》雖與《進學解》屬於同一時期,但明顯要稍晚於《進學解》。

人們論及宋克生平,如《明史·列傳·文苑》、王鏊《姑蘇志》、《江南通志·人物誌·文苑》等,皆來自於一篇宋克摯友高啓的《南宮生傳》。《南宮生傳》提及宋克年輕時的北游之行:“逮壯,見天下亂,思自樹功業,乃謝酒徒,去學兵,得風后《握奇陣法》。將北走中原,從豪傑計事。會道梗,周流無所合。遂溯大江,游金陵,入金華、會稽諸山,搜覽瑰怪,渡浙江,泛具區而歸”。高啓這裡說宋克三十歲之際欲北上中原“從豪傑計事”,卻因路阻而返。而《杜子美壯遊詩卷》上卻明明寫下“書於廣平之草堂”,說明宋克曾經到過河北廣平,而考其書法絕非他人可及,確為宋克真跡無疑,其中或有蹊蹺。若做這樣的猜測或許可以成立:宋克這次的北游中原目的地就是其郡望“河北廣平”,以召集族人起兵為目的。時間在三十歲左右,也就是1355年至正十五年上下。在這一年的前數年,天下大亂:

1347年            河南山東農民起義;

1348年            方國珍在浙東起義;

1351年            安徽潁州劉福通等擁白蓮教首領韓山童起義號紅巾軍;同年徐壽輝亦以紅巾軍為號起義,稱帝於湖北蘄水;

1352年            安徽定遠郭子興起義,朱元璋投郭子興;

1353年            張士誠於江蘇泰州起義;

1354年            劉福通擁戴韓林兒稱帝,朱元璋佔據金陵。

在宋克三十歲之際,天下已亂,四方割據。可謂群雄逐鹿,但鹿死誰手尚不可知。這首《杜子美壯游詩卷》,或許表達了宋克北游的心境,卷中有句“枕戈憶勾踐,渡浙想秦王”、“群兇逆未定,側佇英俊翔”,顯示其救亂濟世之情。事不成,才回到蘇州,遂不生出山之念。甚至後來拒絕了張士誠的延聘。從此“乃刮磨豪習,隱默自將,履藏器之節”(高啓《南宮生傳》)。我們已經無從猜想北游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,讓他發生了如此巨大的改變,以致於壯志全消。但《南宮生傳》所言北走中原未成,而又留下了“書于廣平之草堂”的墨跡,此中矛盾又如何解釋?

高啓文集中有多首寫給宋克的詩作,如《春日懷十友·宋軍咨克》、《醉歌贈宋仲溫》、《醉贈宋卿》等。而一首明顯是作於初識宋克之際的詩篇《感舊詶宋軍咨見寄》(《高太史大全集》卷三),其中對於宋克生平的描述幾乎從未有人論及。此敘事體長詩敘述了宋克入明以前的大部分經歷,開頭“我酒且緩傾,聽君放歌行。君歌意何苦,慷慨陳平生”可見是宋克的自述生平。詩雖然不同於史料,但對於宋克生平來講,其中發現的一部分事實是可以被確認的。其中“及壯家已破,狂游恥無成。太白犯紫微,三辰晦光精。金鏡偶淪照,干戈起紛爭。中原未失鹿,東海方橫鯨。遂尋鬼谷師,從之學言兵,石室得陰符,龍虎隨權衡”。與《南宮生傳》完全可以呼應。但下面的詩句,則是與《南宮生傳》相抵觸的:“業成事燕將,遠戍三關營,巖谷雨雪霏,哀獸常夜鳴。撫劍起流涕,軍中未知名。奇勛竟難圖,廻臨石頭城。石頭何壯哉,山盤大江橫。黃旗想王氣,玉樹沉歌聲。晚登臨滄觀,惻愴懷古情。覽時識禍機,不因憶蓴羹。飄然別戎府,溧水還東征。裸衣佐刺船,臨危釋猜萌。歸來訪鄉閭,亂餘掩蓬荊”。此詩明顯告訴我們,天下大亂之際,宋克曾有過從軍的經歷,甚至到達北方的“三關”地帶(三關,一說為上黨關、壺口關、石陘關,一說為義陽三關),只是無法判定是在哪一方面的軍隊呆過。接著“廻臨石頭城”則是朱元璋佔據的金陵,不知為何又驚險地逃離金陵回蘇州家鄉。可謂驚心動魄,跌宕起伏。有學者考證宋克與高啓相遇在至正二十年的雲間徐伯齡處(賈繼用《高啓年譜》,廣西師範大學2006碩士論文),也是張士誠據吳時期,說明此時宋克已經回到故鄉,在蘇松一帶盤旋,也與高啓在《春日懷十友·宋軍咨克》詩句相合:“與君相逢在東州”,故此詩當作於此際。至於詩中為什麼有“石頭何壯哉,山盤大江橫。黃旗想王氣,玉樹沉歌聲”的句子?難道是預見了朱元璋未來稱帝?合理的解釋是,詩篇成集時已到了明初,此處動了手腳,不得不拍拍朱明的馬屁。

而據《高啓年譜》作者考證《南宮生傳》作於洪武四年之際,也就是宋克此年出任鳳翔同知之前。也就是到了明初,宋克的以上驚心動魄的經歷在高啓筆下變成了:“將北走中原,從豪傑計事。會道梗,周流無所合。遂溯大江,游金陵,入金華、會稽諸山,搜覽瑰怪,渡浙江,泛具區而歸”。好像連北走中原都沒有去成,便遊山玩水而歸。前後所述差別這麼大是什麼原因?至正二十年前後高啓尚稱宋克為“軍咨”,為誰當的“軍咨”?更是一個迷。不知高啓為好友作《南宮生傳》有何用意,作何用途?在明初,對宋克的生平有所隱瞞是可以理解的。所以,高啓較早的詩作《感舊詶宋軍咨見寄》其敘事部分,則比後寫的《南宮生傳》更為可信。故可以確定,宋克從過軍,而且到過了北方,曾在廣平駐足,也呆過朱元璋的金陵。高啓是否有意將摯友的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抹去?動機又是如何?後世人們都將《南宮生傳》作為宋克生平的主要依據,是否被高啓有意地誤導了?本人才學淺薄,要解答這些問題力不從心,作為一個疑問提出來,請教於大方。

但這件書法冊的出現,不僅坐實了宋克郡望為“廣平”,而且對高啓《感舊詶宋軍咨見寄》、《南宮生傳》所述宋克早年生平提供了一件物證。證實了宋克郡望是廣平的結論,並對其早年北游之行提供了一個較合理的目的地。以其寫下的《杜子美壯遊詩卷》,證實了宋克北游之行不僅真實存在,而且到過其郡望之地廣平。
 

二,《賢者游於庠序》歷史背景考

《賢者游於庠序》六百多年來沒有收藏印記和文字著錄,僅有當代藏家鍾天鐸的題跋藏印,以及王季遷先生題首頁。

此冊到手時因各頁順序混亂,不能完讀,後經比對、調整每頁順序,竟然可讀,而且是一篇完整的宋克自作文。全文如下:

賢者游於庠序之間,必習乎俎豆之事。其材既成,則具文武之用矣,及出而施於邦家。論政而圖治,蓋無往不可焉。後世二道既分,武夫則攻騎射而遺詩書,儒者則談禮樂而忘軍旅。或見訾於巽儒,或取責於暴驕,相互詆誚而莫能一,然各視其時之所尚而輕重焉。故戴鹖弁者或負其勞,視縉紳之徒蔑如也。

陸君則不然,少以材勇從征於江淮,累功受閫職,日從儒先君子以講夫為治之道。庶乎必若君者謂文武之用者歟?今年夏,遂授杭州路治中。夫杭,東南之都會,密邇強梗。往年守者弗戒,已有城下之戰矣。今君之杭,登乎山川,視其有可憑,則設為備御之規。行乎田野,見其有可復,則興為墾闢之利。無事則教民忠義,有事則率民將之,使寇不能復來,而民晏然保其家室,以樂生送死(注:樂生送死,始見於歐陽詢《豐樂亭記》:“而安於畝畝衣食,以樂生送死”)。於千里之內,則君之功效并善,豈不偉歟?僕與君有交游之好,拜於君之行,敢以是為贈。

至正廿六年,丙午建未月朔,廣平宋克序并書。

(鈐印:東吳生、宋克私印、宋仲溫)

 

這是一篇寫給“賢者陸君”的贈文,這位陸君新任張士誠割據之下的“杭州路治中”。開篇所談:最早的教育是文武并學的,而後世文武分道,武者不讀詩書,文者不習弓矢,而又相互輕視。但這位“陸君”則不然,因文武雙習而被當權者重用。被委任為“杭州路治中”後,率領軍民加強防禦工事,開荒造田,準備抵禦當時環踞在周圍的“強梗”。此篇正是贈給陸君的贊文。

文中這位文武全才的“賢者陸君”為何人?文中之“強梗”又是誰?還要回到元末戰火紛飛的年代里去尋找。

元末天下大亂,各路英豪逐鹿中原。蘇杭一帶為張士誠所據。南宋故都杭州,在張士誠的割據範圍內。至正十七年的張士誠雖名義上投降了元朝,實為武裝割據。作《賢者游於庠序》的至正二十六年的杭州,北有朱元璋南有方國珍,環顧周圍并視其為敵手,也就是文中所說的“密邇強梗”。據《杭州府志》,杭州城於至正十八年(1358年)為張士誠從元軍手中奪下,至正十九年,朱元璋派分別派紹榮、常遇春攻打張士誠的杭州不下,故文中有“往年守者弗戒,已有城下之戰矣”。直到至正二十六年冬十月,朱元璋爲了配合徐達攻取蘇州,又派李文忠取杭州,十一月,張士誠部下潘元明率城投降,自此,杭州為朱元璋所得。次年徐達攻克蘇州,朱元璋開始稱帝。 

宋克作此文,時值六月,杭州尚未易手,而朱元璋已經消滅了陳友諒勢力,正對江南張士誠的割據勢力構成極大的威脅。這位“陸君”就是張士誠手下的新任的杭州路治中。“路治中”在元代屬從三品文職官員,官職不高。查《杭州府志》官職表,元代部份十分簡略,至正二十四年以後缺略。時值亂世,又是張士誠據杭期間,在《杭州府志》中竟然沒有陸某的信息。陸君剛被任命為“杭州路治中”不久,杭州就被朱元璋所取,時間很短,不為史書所載,也屬合理。但功夫不負有心人,終於在揚州乾隆年間修的《興化縣志》中找到了這位“陸君”的信息(圖6):

陸謙,字仲益,復(指陸復,時昆山知府)從子,元末為杭州路治中。明兵平浙右。方國珍猶據甌越數郡,詔選通練才辯者喻之,謙往,喻以度德量力,無滋後悔,國珍遣使輸款。又嘗單騎招張鑒於揚州,鑒服其義,不忍害。授戶部主事改知廬陵縣,時有誣縣民反者,將盡誅,謙以家口保之,一邑獲全。轉湖廣都司斷事,征銅鼓蠻獠與有功,祀鄉賢祠。子闿容別有傳。以上舊誌。


又查《廬陵縣誌》官職表,陸謙於洪武十五年任廬陵縣知縣(圖7)。


圖6    《興化縣誌》卷八,陸謙條


圖7    《廬陵縣誌》,陸謙條
 

據揚州《興化縣誌》,這位陸謙降明後,以通練的才辯招降尚割據福建的另一隻起義勁旅方國珍,還單騎前往揚州招降另一隻起義軍張鑒(張明鑒,青衣軍首領,據揚州,後降明),立了大功。在廬陵縣任上時,有人被誣告造反,全族將被誅殺,而仗義的陸謙,敢以全家性命擔保,使人一家得以保全。但陸謙的史料實在不多,僅此而已。但寥寥數語,已經勾勒出這位智勇雙全、膽大心細、能言善辯、行俠仗義者的形象,正像文中所言:“陸君則不然,少以材勇從征於江淮,累功受閫職,日從儒先君子以講夫為治之道。庶乎必若君者謂文武之用者歟?”。可見宋克沒有看錯人,但是這篇贈文作於張士誠時代,其的政治立場明顯是偏向張士誠的。

《水滸傳》的作者施耐庵的朋友中有位陸謙,由於時代交集,而且他們都是興化人,又都在蘇州生活過,所以這位陸謙很可能是同一人。《水滸傳》中有林沖的朋友陸謙,為高太尉獻計陷害林沖下獄,最終被林沖殺死。施耐庵何以將小說中最令人厭惡的人物安上了朋友陸謙的名字?他們之間有何過節?這方面的史料太少,難以猜測。

再看《明史·文苑傳·王行傳》附錄,對宋克的描述:

(宋克)偉岸干,博涉書傳,少任俠,好學劍走馬,家素饒,結客飲博。迨壯,謝酒徒,學兵法,周流無所遇,益以氣自豪。張士誠欲羅致之,不就。……杜門染翰,日費十紙,遂以善書名天下。

 

宋克的形象與這位陸謙有些相似,文武雙全。物以類聚,遂成為朋友。而在亂世中的宋克似乎悟到了什麽,自從脫離軍旅回到故鄉,“辟一室,庋歷代書法,周彝漢研,唐雷氏琴,日遊期間以自娛”(見高啓《南宮生傳》)。

作《賢者游於庠序帖》時,宋克四十歲,次年,至正二十七年,蘇州城破,張士誠被殺。徐達兵臨城下時,張士誠的女婿潘元紹,逼家中七姬同日自盡,命張雨撰文,宋克書丹,立成楷書《七姬權厝誌》,勒石成碑,為其小楷名作,文獻所知宋克在元代的活動以此為終結。
 

三,宋克最後十六年去向成謎

至正二十八年朱元璋登基,為洪武元年(1368年)。朱元璋對江南大多數文人賢者曾經被張士誠延納,心懷怨恨,在後面的幾年裡,江南的這些文人、藝術家大多被無情絞殺。如饒介、楊基、徐賁、張雨、王蒙、高啓、趙原、陳汝言、王行、王彝等皆死於非命,他們大多是宋克的好友。宋克入明以後去向,最明確的記載是洪武四年赴任鳳翔同知,但奇怪的是,從洪武四年到洪武二十年的十六年間,僅有一件作品見於清中期的《石渠寶笈三編》記載,就是作於洪武二十年的《急就章》,也是這十六年間唯一存世的一件,這件天津藝術博物館的藏品,章草《臨急就章卷》,作於洪武二十年,鈐有“仲溫”一章。筆者以為,這件《臨急就章》,是一件非常可疑的“宋克絕筆”。理由如下:

1.    無宋克款。

2.    題記:“洪武丁卯六月十日臨於靜學齋”,現存文獻作品,從未見過宋克有“靜學齋”的齋號。

3.    書法與已知宋克章草書法極不類,特別是從書法演變的角度看宋克,可以發現,從最23歲的《進學解》到,30歲左右的《杜子美壯遊詩》,到39歲的《賢者游於庠序》,再到44歲的《錄趙魏公蘭亭十三跋》、《四體書陶詩并竹窩圖》。將已知的宋克書法按照時序排列,可以看出宋克書風由飛揚險絕到趨於含蓄內斂的轉變。如果到了晚年突然變出如此誇張失度的結字和筆法,是不符合一個書家發展規律的。比較44歲書寫的章草到這件所謂62歲的章草,筆法失度,功力不在一個層面,如何可信?(圖8)。

4.    鈐印“仲溫”,未見同一方鈐於其他作品。所以很懷疑是一方偽印鈐于一件佚名的章草作品之上。

圖8    上,上海博物館藏宋克《四體書陶詩并竹窩圖》章草局部;
下,天津博物館藏宋克(傳)《章草臨急就章》局部
 

明初,漢人將蒙古統治者終於趕出了中原,建立了大明政權,這些江南文人曾經對新皇朝心懷憧憬,紛紛出來做官,但結局卻是悲慘,朱元璋心底裡厭惡這些曾經被張士誠禮遇的文人,所以在明初的幾個大案中,紛紛被牽連,下場可悲。高啓《南宮生傳》寫宋克拒絕被張士誠延聘其帳下,但是在後人所輯高啓詩集中卻留下標題為《宋軍咨克》、《感舊詶宋軍咨見奇》的詩篇,難免不讓人懷疑“軍咨”一職乃為張士誠所封。至少宋克與其他曾經服務于張士誠的文武官員交遊甚密,不被清算也是難以想像的。宋克的摯友高啓,於洪武七年(1674年)因《上樑文》案被腰斬,對於宋克來講,一定是個巨大的刺激,他會做出怎樣的反應?他是像其他朋友們那樣死於非命,還是隱姓埋名逃出升天?目前各類文獻所謂宋克卒年的依據皆來自於解縉文集《四庫全書·文毅集》卷十五記載:“宋克,字仲溫,一字克溫,吳郡人,官鳳翔府同知,卒於其地,時洪武丁卯”(1387年)。解縉卒於1415年,距離宋克的卒年僅晚28年,這個記載按理具有權威性的,但可惜的是至今未發現任何其他的交叉證據,從洪武四年到洪武二十年這十六年間,成了宋克生平事跡的空白期。宋克究竟是得以善終,還是死於非命?以學術觀點來看,宋克這最後十六年終究還是個謎,這個謎或許還需要等待更多的資料出現才能破解,或許永遠也無法破解。

 

2015年1月25日星期日修改

鳴謝:此文得到華東師範大學古籍研究所丁小明先生的指導意見,福建地方志研究所連天雄先生提供部分資料,特此感謝。

 

注釋